福特萬格勒最後的第九號交響曲
震懾人心的音樂盛宴遺產
「最精彩的詮釋」、「魔力時刻的有聲紀錄」,當我們提到這張福特萬格勒指揮的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現場錄音時,很可能會聽到這類常見的廣告台詞。但是這種老掉牙的宣傳口號,很容易讓我們輕忽這張錄音(原始母帶全新後製)的特殊歷史意義:無論是從音樂節歷史的角度或是樂曲詮釋歷史的觀點,尤其是福特萬格勒在處理貝多芬第九號時(極為主觀)的變與不變之處。
1938年,琉森音樂節的前身-國際音樂節(IMF)第一季演出,在托斯卡尼尼的指揮下,正式在華格納的別墅花園登場,翌年亦是由他出任指揮,顯而易見,主辦單位希望藉由大師的聲望讓琉森成為重要的音樂之都。遺憾的是二次大戰時,法西斯政權上台,托斯卡尼尼選擇離開歐洲。不過即便歐洲戰雲密佈難關重重,音樂節初期的成功依舊讓主辦單位以及瑞士管弦樂團的團員們懷抱信心。1943年,瑞士節慶管弦樂團(SFO)成立,這個季節性樂團只在音樂節演出,因此每年成員都會重新洗牌,理所當然所有的管弦音樂會也是由他們和知名指揮包辦。除了少數狀況,福特萬格勒可說是這些指揮當中最常出現的面孔:1944年他首度現身音樂節並指揮兩場音樂會,1947年他的禁演令結束後,每年都會回到音樂節演出,只有1952年的樂季例外。福特萬格勒和瑞士緊密相依的程度可是遠多於義大利指揮托斯卡尼尼-二戰結束後他選擇定居在日內瓦湖旁的克萊倫斯,除了結交不少瑞士友人,也與瑞士許多管弦樂團合作密切。簡單來說,托斯卡尼尼如果是音樂節的推手;福特萬格勒的野心就是進一步將IMF打造成世上少見的偉大音樂節。
音樂節營運初期,SFO透過代表團規劃活動的藝術計畫,行政運作則是由榮譽琉森委員會負責。1949年雙方首次引發衝突,起因是自認專業的委員會對於無法插手音樂計畫感到不滿。雙方的關係從最初的歧異演變為真正的衝突,最終一發不可收拾。1954年雙方信任降至冰點,管理部門決定快刀斬亂麻解散SFO,同時邀請倫敦的愛樂管弦樂團取代SFO原本要演出的九場音樂會。(然而SFO翌年再度恢復運作,並且持續扮演音樂節的重要角色直到1993年解散為止)。正是因為這樣的時空背景讓1954年在音樂節的漫長歷史中格外特別。音樂節向來的特色就是邀請許多知名樂團演出,這回來自倫敦的愛樂管弦樂團首次雀屏中選列入名單之中。
1945年由華爾特.李格成立,集結英國眾多一流音樂家的愛樂管弦樂團,原本是以錄音為主的樂團,誰也沒料到他們能瞬間獲得巨大的成功-這都要感謝卡拉揚的嚴格訓練,短時間內讓這個成員來自四面八方的團體脫胎換骨蛻變成一流樂團。沒想到這個備受矚目的英國樂團卻丟了個燙手山芋給琉森的管理階層,他們必須如履薄冰小心應對大師福特萬格勒和死對頭卡拉揚之間的難題。自信強烈的福特萬格勒其實相當在意外界的評論;這一刻是朋友,下一秒很有可能因為你的批評就瞬間翻臉不認人,甚至語帶酸意回敬。對於卡拉揚能以黑馬之姿竄起-當然也包含琉森在內-他始終都抱著存疑的態度,毫不遮掩的嫌惡有時甚至讓旁人感到尷尬。戰後兩人經歷了"去納粹化過程"之後都會定期造訪這座位於瑞士中部的城市,1948年音樂節首次與卡拉揚合作,讓他得以重新躍上國際舞台-至於福特萬格勒這邊,主辦單位也不敢略有怠慢,他們用了一些交際手腕,奉他為上賓獨享尊榮,承諾讓大師指揮兩場音樂會並提供一筆可觀的報酬。然而這項傳統如今卻因為愛樂管弦樂團的出現而宣告破局。愛樂的團員表明希望能和他們的首席指揮卡拉揚同台演出,但這麼一來等於宣告取消福特萬格勒的指揮場次。音樂節管理階層為此針鋒相對,根據會議記錄,一方指責卡拉揚太過權謀,除了提出警告也擔心福特萬格勒會被犧牲;另一方則回敬說福特萬格勒畢竟是病人,而且卡拉揚將會是指揮界的明日之星。幸虧最後圭多.康泰利(註:被譽為托斯卡尼尼接班人的義大利指揮,1956年因為空難過世)主動表明不克前往琉森,於是卡拉揚順勢接收康泰利的兩場音樂會。主辦單位為了讓福特萬格勒心理平衡,特地將他兩場音樂會的其一場次增加為兩場,也就是總共會有三場演出,比他的死對頭「卡先生」多一場,嘿嘿,這樣一來大師總算心滿意足。於是福特萬格勒在1954年的8月21、22日連續兩天演出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三天後的閉幕音樂會也是由他經手,曲目有海頓和布魯克納的交響曲。首次登上音樂節的愛樂管弦樂團,其餘場次的音樂會則由克路易坦、費雪(邊彈鋼琴邊指揮)、弗利柴和庫貝利克輪番接手。
福特萬格勒1948年就曾在琉森上演貝多芬第九(遺憾的是瑞士廣播公司沒有留下紀錄)。然而這場1954年的最後演出他依舊為音樂節創造了另一種藝術和知性的顛峰。這點平面媒體也都一致認同,《新蘇黎世報》威利.萊許提到「兩場(貝九)演出堪稱音樂節的精華」,《琉森祖國日報》則說音樂節收到「至高無上的皇冠」;理察.羅森伯格在《琉森日報》寫道「貝多芬的喜悅之音在聽眾之間颳起了一陣愉悅滿足的旋風,這才是交流互動啊。」這是聽眾最後一次體驗到福特萬格勒如何以無與倫比的創造力,交織出獨一無二而且神秘的氛圍,即便今日我們依然可以由當時的記錄感受到聽眾的狂喜。
根據福特萬格勒傳記作者賀伯特.哈夫納所說,這場最後的貝九也是福特萬格勒的第103場貝九!1954年9月底,他的聽力大幅衰退,11月中他又罹患支氣管炎。醫生不僅束手無策,還發現福特萬格勒「籠罩在將會走上和貝多芬同樣命運的恐懼之中...其實即便在這樣極度沮喪的情況下,只要病人沒有放棄自己,就算症狀嚴重也還有一線生機。不過我確信倘若病人失去求生意志,就算華陀再世也束手無策。」(賀伯特.哈夫納《福特萬格勒,2003》)。是年11月30日福特萬格勒過世。 他的過世以及三年後托斯卡尼尼的離世不僅宣告藝術年代的指揮傳奇正式劃下句點,對琉森而言也是如此。福特萬格勒就算在世時都像個傳奇一般,他就像是能夠重現往日時光的魔術師,同時也是反完美主義者。他能察覺到自己人格的影響以及他的音樂說服力,習慣「從音樂家和聽眾身上獲得短暫的狂喜」指揮彼得.古克如此形容。福特萬格勒對黑膠錄音始終持保留態度。他不喜歡錄音間的冰冷氣氛。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儘管在唱片業叱吒風雲的李格和福特萬格勒也有合約關係,但是福特萬格勒對他積極想要捧紅卡拉揚的策略感到相當不滿。在目前現有的十來張福特萬格勒的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錄音裡面,沒有一張是錄音室作品。這裡面又有兩場現場演出堪稱是經典中的經典,其一是爭議頗大卻充滿爆發力的柏林版,也就是1942年納粹為希特勒慶生的演出;另外一場就是1951年拜魯特音樂節重新開幕的現場演出。
聽過琉森版並且比較過這兩版或其他版本的人自然心中都有一把尺。這裡我們只簡單指出福特萬格勒在詮釋最後第九的幾個特點。平心而論,在速度的彈性上和拜魯特版相差無幾;琉森版只有秒數稍長,反之柏林版的步調則顯得更為劇烈,這表示第三樂章他採用更慢的速度,相較之下其他樂章則是稍為加快。儘管這些聽來像是吹毛求疵,至少指揮還算忠於自我並且相信自己的詮釋。彼得.古克在他的論文「萬中選一」當中對福特萬格勒1942年版貝九的本質有相當精闢的評論,即便拿來和福特萬格勒後期的版本比較依舊相當適用。舉例來說,他發現第一樂章「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整個架構摧毀,龐大能量從天外傾洩而下,彷彿要將音樂帶往虛空;漸強元素以不穩定的形式往上堆疊。」古克進一步指出,齊奏的時候讓人聯想到「強烈的集中性」,福特萬格勒為了強調細節而改變速度,除了在詼諧曲呈現直線的劇烈感,同時讓節奏感不斷驅策向前」另一方面來看,慢板(比貝多芬標記的速度還要慢一半以上)卻表現的像是「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幾乎就像「落入沈默之中,每個音符的斟酌和演唱就好像這是最後一次發出聲音」。終章則是充滿偏執的極度焦躁,一路延伸推展至界限邊緣,話說回來,或許也只有當時的人才會對這樣的詮釋風格感到離經叛道(以現在的眼光來看,福特萬格勒怎麼說都是偉大的指揮)。
有些樂評認為琉森版的演出也有類似特色。《新蘇黎世報》給予愛樂「無懈可擊」的評語,特別是節奏緊湊的段落-例如整段詼諧曲和終章賦格段落的密集接應(stretto)。」但評論也提到「從另一方面來看,福特萬格勒有時自由到近乎即興(雖然還是源自正確的藝術概念)的詮釋,有時難免令樂團無法即時反應過來,導致某些該進來的地方會顯得有些遲疑。」甚至有樂評清楚點出這場音樂會的「高潮段落」-莊嚴的銅管以無比重要的姿態進入第一樂章發展部;詼諧曲宛若惡魔附身,力道驚人;慢板開頭兩小節的弦樂像是獲得解脫得以喘息;第四樂章大提琴和低音大提琴的優美聲調如同人聲抑揚頓挫、全部弦樂第一次齊奏歡樂頌的段落同樣妙不可言。這些點滴都讓人回想起35年前在維也納第一次聽到福特萬格勒的體驗,就像現在一樣置身於如夢似幻的聲音之中,震懾人心的音樂盛宴。」《琉森日報》寫道「急迫感以及深入淺出」是這場演出的成功之處,特別是「和華格納一樣特別強調旋律的本質」。《琉森新新聞》的保羅.阿弗列德.薩拉辛對於福特萬格勒清楚知道「如何光靠誇張的極小差異動態就能營造出張力,進一步為接下來的爆發做準備」一事感到相當興奮」,《琉森祖國日報》的結論是「雖然不是恢弘寬闊,但卻相當振奮人心」,的確如此。
另一則評論則認為合唱團和獨唱家才是這場高水準演出的幕後大功臣。從1939年到千禧年,琉森節慶合唱團每年夏天會由不同的業餘音樂家重新組成,1947到1950年這段時間他們都曾參與福特萬格勒的音樂會(由琉森作曲家與合唱指揮艾伯特.簡寧負責排練),當然也包含上述1948年夏天首度在琉森音樂節上演的貝九。當中除了奧地利男低音奧托.艾德曼(因為演出玫瑰騎士中歐克斯.凡.李赫諾男爵一角而聲名大噪),其他獨唱家都是音樂節的定期訪客,也是參與上述1948年第九號首次演出的人員:男高音恩斯特‧海弗利格在巴哈受難曲演出說書人福音使者的角色始終讓人印象深刻;女高音伊麗莎白.舒娃茲柯芙,是華爾特.李格的妻子;瑞士女中音艾爾莎.卡菲蒂則是有自我堅持的歌手,無論律己或對人都是要求極高,由於瑞士的音樂學院未能看出她的音樂才華,反而讓她戰後轉往德國發展獲得更高的評價。此外,舒娃茲柯芙和艾德曼也是1951年福特萬格勒在拜魯特音樂節演出第九號的歌手陣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