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知名音樂家的一生中總會造訪許多音樂廳,有些是名氣夠大足以讓音樂家跟著沾光,相較之下有些則是沒沒無聞,反倒需要藉由演奏者來提升知名度。對演奏家來說,能讓他們打從內心想要一再造訪的演奏廳自然是意義非凡,以莫拉維克(1930.11.9-2015.07.27)的情況來說,魯道夫音樂廳(Rudolfinum)就是這樣的地方。他的布拉格音樂會六十年來儼然已經成為不朽傳奇。我們見證了一首作品是如何絲毫不差的在眼前重現。這種完美主義和內在活力的特殊結合會讓一首樂曲宛若新生。當然這並不能單靠瞬間的靈感;所有一切都得在精準無誤的準備下才能讓某些神聖火花的東西抓住目光,對演奏者來說這也是最特別的時刻。莫拉維克曾形容這就像是開悟的瞬間,作品不知怎麼的就自己演奏起來,但要達到這種境界需要極大的專注力和大量的準備工作。對參與的聽眾來說,這種體驗毫無疑問是精彩絕倫、永生難忘。
莫拉維克對精準呈現技巧和表情一事相當執著,希望能藉此傳達作品最深處的意涵。但炫技或誇耀從來就不是他感興趣的事情,即便他的技巧已是出神入化。另一方面,他讓人印象深刻的並非是曲目的多寡,而是完美純熟的技巧藝術。他就讀布拉格音樂院和布拉格表演藝術學院時,總是刻意挑選自己技巧程度足以負荷的作品。當其他人都在演奏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時候,莫拉維克則是潛心鑽研巴哈和莫札特。他16歲開始公開演出,但一開始要找到自己的路又要克服健康問題的確令他心力憔悴。
1950年他首次和管弦樂團演出,曲目是巴哈的D小調協奏曲。接下來幾年間他一直病痛纏身導致演出機會大減,直到1954年他首次現身和捷克愛樂演出法朗克的《交響變奏曲》,之後他都會定期在布拉格和捷克國內各地演出。1957年義大利鋼琴大師米開蘭傑利造訪布拉格時聽到莫拉維克的演出後,立即邀請這位年輕人參加他在義大利阿雷佐(Arezzo)舉辦的大師課。對莫拉維克來說,和大師邂逅最大的意義莫過於證明自己先前的努力沒有白費。有時他也會引用大師的話「這個年輕人不需要跟我上課,他需要的只是演奏而已。」能獲大師肯定這是何等的殊榮。莫拉維克是那種不喜歡老是把「我」掛在嘴邊的音樂家,他寧願多談論其他鋼琴家的藝術。偶爾他會用下面這段話來形容自己準備音樂會的前置作業「錄音機就是我的老師,沒啥好丟臉的」。所以每當學習一首作品時,他會先錄下自己的演奏,然後重播出來好好挑剔一番,接著不斷修改每個樂句直到滿意為止。他也會聽其他鋼琴家的錄音加以比較,就像和一群志同道合的理想伙伴互相砥礪一樣。
1960年代的莫拉維克在音樂圈嶄露頭角的機會漸漸越來越多,但他並沒有從媒體或政治人物身上獲得太多外界資源。他第一批叫好叫座的唱片錄音就是在美國發行。之後他應喬治.塞爾邀請和克里夫蘭管弦樂團演出,漸漸地許多世界知名的音樂廳也紛紛對他發出邀請函。儘管如此,他的人生從來沒有什麼高潮迭起的劇情,反而是一絲不苟、最單純的藝術活動能讓他獲得滿足。他固定會在卡內基廳和其他極富聲望的音樂廳演出-他的藝術準則清清楚楚,永遠沒有妥協空間。
他的努力也贏得不少外界的肯定,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布拉格市和查理大學頒發給他的查理四世大獎(2000)。1987年1月6日的《12夜音樂會》其實和布拉格一般售票音樂會沒啥兩樣,也不是為了特定目的舉辦。莫拉維克在這場演出後的同一年內又進錄音室錄了一遍巴哈的《半音階幻想曲與賦格》和莫札特的鋼琴奏鳴曲。雖然就任何外在條件來看,這場音樂會似乎沒啥特別之處,但它的價值和不凡之處反而是來自演奏家那份深厚的底蘊。
莫拉維克在規劃音樂會時習慣排進所有風格時期的曲目-巴哈、莫札特、貝多芬、蕭邦和德布西就是他很典型的曲目規劃,也可以說就像他的藝術名片一樣。不意外地,他選擇這些作曲家最傑出也是最知名的作品-而且每首作品都有些許不同之處需要演奏者表現。這些作品的共同點都展現出作曲家的大膽創新。巴哈1720年在科騰完成《半音階幻想曲與賦格》,當時他正專注為每一樣樂器量身打造作品,這些樂曲在他筆下都揮灑出亮眼的新意。《降B大調奏鳴曲》雖然是莫札特22歲的作品,但已經相當成熟圓融,也是他在巴黎時期五首奏鳴曲的最後一首。貝多芬在情感爆發之時寫下《月光奏鳴曲》,若從結構觀點來看是相當實驗性的作品。蕭邦的四首《敘事曲》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打造出屬於自己的音樂世界,第四首敘事曲則是當中最知名也是最抒情的典範。同樣地,一如莫拉維克經常強調的,夜曲並非單純用來喚醒某種氛圍,而是異常巧妙靈敏的作品。
時間回到1962年,知名捷克樂評伊凡.梅德克(Ivan Medek, 1925-2010)曾經貼切形容這種兼具氛圍和才情的特質,和莫拉維克詮釋作品的手法不謀而合:「當他演奏莫札特的奏鳴曲時,(可以聽到像鐘擺那樣)有某些內在的節奏運動和微妙速度變化在來回擺盪。但這中間沒有任何的不安搖晃,只是單純為了加強某個和聲改變、甚至是樂句架構輕微變化或是力度等級所營造的效果。莫拉維克的演奏總能不斷巧妙地即時修正氛圍,而且從不灑狗血刻意賣弄內在情感。許多經驗告訴我們,這才是藝術表現該有的不變法則之一。事實上,這得感謝米開蘭傑利的以身作則,讓他強烈確信那段在老舊維也納鋼琴上輕柔彈奏的無數時間,以及為了區分弱(piano)和甚弱(pianissimo)的不同而煞費苦心的經驗並非是虛擲光陰。從當代偉大鋼琴家米開蘭傑利身上他更加瞭解到「重點不在於彈奏的多寡,而是演奏的方式。」他知道這得花一番功夫,但絕不是大量的演奏。朋友間最敬重他的地方就在於他會努力鑽研鋼琴相關的工藝技巧。和技師相處時,他會用滿滿的愛下去準備音樂會用到的鋼琴,一如老雕刻家對工具惜之如命一樣。莫拉維克的公開音樂會場次如果拿來和日復一日默默練習的天數相比根本少的可憐,就這層意義上來說,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明星音樂家。雖然他不是那種會讓聽眾感到驚艷的音樂家,但他厲害之處就在於「能贏得聽眾的信任並且讓他們打從心底信服。」
值得注意的是,這段在1960年代關於莫拉維克的敘述,即便是放諸80年代甚至直到2012年他在布拉格之春的最後一場音樂會也是完全適用。他面對生活方式和藝術之路的真誠可說是絕無僅有。這張專輯的多數曲目他同樣也有錄音室版本,因此我們可以針對每首作品拿來和這張現場錄音互相比較。但或許只有這張專輯才能聽到所謂的神聖火光和珍貴的內在靈魂,讓我們得以嚮往或思忖才情與感知兩者謎樣的交互作用抑或真善美之間和諧的神秘性。
Jindřich Bálek
關於這張專輯
您現在手上的這張專輯原本是今年(2015)11月要慶祝莫拉維克85大壽的禮物。28年來這份錄音一直躺在Supraphon的檔案庫中未曾使用。有位同事跟我提到這件事情,一開始我也想知道為何一直沒有拿來用,顯然問題並非在技術面和魯道夫音樂廳的特殊音響-難道問題出在音樂方面嗎?但是從巴哈《半音階幻想曲與賦格》的第一個小節開始,音樂就引領你神遊深處,只有在每首樂曲結束後響起如雷貫耳的掌聲才會讓你回到現實。於是我聯絡莫拉維克夫妻,詢問是否能夠帶著錄音到府上拜訪。莫拉維克教授態度親切但堅定的拒絕出版這份錄音-對他來說每個音樂細節都有其特殊價值。最重要的,這些作品都有他嘔心瀝血錄下的錄音室版本,而且他也將這些財產全部轉交給Supraphon。在那個當下我突然想到,像他這樣自我要求極高的人在聽自己的錄音時想必是坐立難安,更別說要他發行一張(把優缺點同時永久保存下來的)專輯,一定也是讓他陷入天人交戰。我試圖拿「音樂會的現場氣氛無可取代」這點來說服他,但最後仍舊徒勞無功。
我再度聽了一遍以後更加相信這份錄音的確有與眾不同之處。我找來鋼琴家楊.巴托許(Jan Bartoš, 莫拉維克的學生和摯友),請他聽完後給我個意見。沒多久我就收到一封文字簡訊「這可是稀世珍寶啊,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都可以說是莫拉維克的精彩演出之一!」從這時刻起,我多了一位盟友。接著我們一起拜訪了莫拉維克教授。在幾杯美酒下肚以及難忘的對談後,果不其然他還是拒絕了這項提議,但巴托許並未放棄。最後莫拉維克教授的太太蘇珊娜說服他聽完錄音再決定-教授說蘇珊娜是他最忠實也是最富學養的聽眾(當然也是加入我方的另一位盟友)。5月17日的星期天早晨,電話響起:莫拉維克先是向我致歉,他說聽完錄音後覺得有必要改變決定,並且同意錄音發行。雖然有幾個小細節需要好好處理,但他認為這場音樂會的某些作品甚至比他先前錄過的版本都還要棒...7月24日-我們和莫拉維克伉儷在Martinek錄音室聽完錄音。沒多久,他們就陪同教授前往醫院。7月27日星期一早上,巴托許捎來的消息讓人內心的天真希望為之幻滅:「莫拉維克教授早上過世了。就在前一晚我們還在醫院一起聽他的新錄音。」
莫拉維克離開我們了。他是20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在世界各地擁有數以千計的聽眾;他是如此完美出色、心胸寬廣、慷慨待人,直到生命盡頭依舊貫徹他的音樂探索之路。這張錄音正是他留給我們的美感宣言和訊息。如果你正聽著這張專輯,邊喝上等美酒敬他的健康、他的榮耀以及音樂的美好,我想他一定會感到萬分開心。
2015年7月31日,布拉格
執行製作 Matouš Vlčinský